郴州苏仙岭有一处宋代摩崖石刻,以秦观之词、苏轼之跋、米芾之书而被称为三绝碑,是享誉海内外的一处古代文化遗迹。然而,鲜有人知,三绝碑中深藏着令人惊讶的秘密。 一、从《踏莎行》两个不同的版本说起 秦观是北宋时期的一大词家,生前曾自编文集,由于宋徽宗曾下诏毁其文集雕版,现今我们所见到的最早的《淮海集》,是南宋绍兴年间的版本。此后历代镌刻传写,版本繁多。而历代《淮海集》所收录的《踏莎行》与苏仙岭三绝碑上所刻的《踏莎行》,文字上有三外不同,试比较: [淮海集] 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?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;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。 [三绝碑] 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知何处?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残阳树;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本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。 这两种有三处不同词句的《踏莎行》,究竟哪一种是秦观的原词呢?笔者认为:《淮海集》收录的《踏莎行》应是秦观的原词。其理由是:秦观写下《踏莎行》后,即受到了当权者的残酷迫害。秦观削秩郴州之前,尚留有宣德郎头衔。但秦观既为元�v党籍的重要成员,早已列入朝廷新贵打击的重点目标,正如他在书简中所写:“虽以罢免,然所承者坐耳,不烦深念也。”其上司西浙转运使胡宗哲奉朝廷之命负责监视他,虽无所得,但仍以“败坏场务”之罪名将其削秩。因此,秦观被贬到郴州后,理所当然会受到更严格的监管。他的“深沉庭院虚”、“旅魂孤”、“郴州和雁无”、“孤馆闭春寒”、“孤馆悄无人”等词句,就是对当时处境的真实写照。当他写下《踏莎行》后,终于被监管人员抓住了把柄。你看:“桃源望断无寻处”,堂堂大宋江山,岂无桃源可寻?这不是对朝廷的极大诬蔑吗?“斜阳暮”,这不是讽刺皇上吗?“郴江幸自绕郴山”,这不是怀念元�v旧党,冥顽不化吗?于是这首词作为秦观不满现实的确凿证据受到检控。很快诏书迭下:由削秩安置改为编管,再令“郴州编管秦观,移送横州编管”,“差得力职员押伴前去,常切照管,不得别致疏虞”;“追官勒停横州编管秦观特除名,永不收叙,移送雷州编管。”三年之中连徙三地,押送除名,形同犯人,这就是《踏莎行》给秦观带来的直接后果。可能苏仙岭三绝碑的改词者认为:“无寻处”过于偏激悲观,不如“知何处”来得圆润;“斜阳暮”词意重复,不如“残阳树”意境丰富;“幸”带有主观色彩,不如“本”自然贴切。但这种修改在秦观去世以后,并不被社会所公认。所以,绍兴本收录的是秦观写的原词,而三绝碑所刻的“秦词”应该是后人的润色之作。 二、苏跋不是跋 苏轼为《踏莎行》写过跋吗?我的结论是:没有。什么是跋?跋是一种文体,一般写在书籍或文章的后面,用以评介内容或说明写作经过。三绝碑上的跋语是:秦少游辞,东坡居士酷爱之,云:“少游已矣,虽万人莫赎”。这其实是一段叙事性的记述,只是苏轼对秦观才华的评语而已,并不是他对《踏莎行》所作的跋。那么,这个评语是怎么来的呢?刊行于南宋绍熙壬午年(公元1192)的《淮海集》,记载了苏轼读秦观《踏莎行》的感受:“东坡绝爱尾两句”。而这段记载,又源于释惠洪的《冷斋夜话》:“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,东坡绝爱尾两句,自收于扇曰:‘少游已矣,虽万人何赎’”。由此我们可以看出,所谓苏轼之跋,实源于此。 虽然苏轼并未直接为秦观的《踏莎行》写过跋,但从苏轼这番发自肺腑的感叹中,我们可以感受到:苏轼对秦观确实有着深厚的感情。事实上也是如此,正是由于苏轼的极力推荐,秦观才从一个屡试不第,37岁仍默默无闻的人,很快能够进京,并当上太学博士。“元�v党祸”中,苏轼还背了个“汲汲无名之辈”的罪名,受到打击。《宋史》记载:秦观去世以后,(苏)轼闻而叹曰:“少游不幸死道路,哀哉!世岂复有斯人乎?”这与三绝碑的评语有异曲同工之妙。 笔者认为:三绝碑的镌刻者必定是这段历史的经历者或秦词的爱好者,他镌刻苏轼的评语,无非是期望人们重视秦观的这首《踏莎行》,以及围绕这首词所发生的种种故事。这就是“苏跋”形成的经过。 三、芾书另有人书 三绝碑中,芾书的秘密最大,为什么?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米芾的书法。其理由何在? 一、三绝碑上的字是直接证据。米芾是宋代书法大师,尤其擅长行草书,时人形容“风樯马阵,超迈入神”,即如乘风之帆,破阵之马,气势非凡。只要查阅米芾墨迹,便可略窥其行草书的艺术风格。而三绝碑上的字迹与之相比,风格迥异,显系两个人所作。如米帖中的木字旁两撇,均由内向外运笔,而三绝碑上皆由外向内;“里”字,米帖中均为简写,三绝碑上是繁写;“楼”字,米帖潇洒若飞龙舞凤,三绝碑上似嫌拘泥。总之,两者运笔气势截然不同。再则,米芾书法的题款皆为“顿首”、“再顿首”、“芾上”等谦语,而三绝碑上的题款为“芾书”,这与米芾的习惯用语大相径庭,这种题款用语既非米芾风格, 又非当时士大夫风尚,这种题款方式当为后人托名所作。 我们再换一种思维方式:如果三绝碑的书法艺术确实精妙,何以在其面世后,历经宋、元、明、清近千年,一直未得到书法界的重视,并收入米芾书帖中,供人临摹观赏?原因无非有二:其一、该碑刻不是米芾的亲笔;其二、该碑刻虽是米芾的亲笔,但艺术价值不高。这第二种原因不可能出现。因为元符三年以后,米芾才启用“芾”字,而这时正是他书法艺术炉火纯青之时,因此他决不会写出三绝碑这样的笔迹。所以只有第一种原因。 二、三绝碑上所刻的词是间接证据。米芾是在公元1107年,即秦观去世七年后去世的。即使从最早的《淮海集》绍兴本算起,也距米芾去世六十有四年了。更何况绍兴本之后,《淮海集》历代版本上所收录的《踏莎行》,那三处与三绝碑不同的词句仍是“无寻处”、“斜阳暮”、“幸”。由此推断,米芾即使要书,也只会是《淮海集》的《踏莎行》,而决不会是经过后人润色的三绝碑上的《踏莎行》 四、三绝碑与邹恭 苏仙岭的三绝碑,是由南宋郴州知军邹恭于咸淳二年(公元1266)镌刻的。清嘉庆年间出版的《湖南通志•金石卷》,对苏仙岭三绝碑的记载颇为详尽,其中提到邹恭镌刻的三绝碑附有跋文,全文如下:淮海词、东坡语、元章笔,素号三绝碑。骚人词客得之宝惜。余来守是邦,首访旧刻,把玩不置。因谒苏仙山,少憩白鹿洞口,偶披蓁而上,有泉出于两山之间。于是草创小亭,环植桃栽,追思唐孙会“何异武陵之境”之句,慨悟少游“桃源望断知何处”之所咏,乃命工以其词镌之石壁,当与此景同传不朽云。咸淳丙寅春辛卯月邵武邹恭跋。接着,当时编纂者写了一段“金石文编”:秦少游词,米元章行书,十一行,行八字,在郴州。下截为咸淳二年二月郴州守邹恭跋。十一行,行十字,正书。随后,编纂者又作了一番“金石补正”:据石本录之,跋云“素号三绝碑”,则此刻词此书先有石刻,邹恭殆重模勒之耳。“环植桃栽”之栽,或以为李,于义自顺,而谛审拓片,实是栽字。邹恭为一州之长,人财物任其调度,其镌刻的三绝碑,理应精致可观,具有一定规模。但反观现在的三绝碑,形制简陋,雕刻浅薄,似有匆忙之嫌,实在不具备官办的应有气魄。 分析邹恭的跋,邹恭“首访旧刻”,然后再“镌之石壁”,因此,还有一块“三绝碑”早在邹恭之前就存在着。查阅明《万历郴州志•艺文卷》,早于邹恭刻碑之前48年(公元1218),郴州知军万俟侣游苏仙岭时,写了一首《踏莎行•题景星观》。请看原词:洞接桃源,桥横柳渡,苏仙旧日经行处。翩翩骑鹤几时还,空余怪石参天树。独倚亭栏,谁论心素,乱山堆垒青无数。试从西北望长安,断云争逐飞鸿去。其词韵即与《淮海集》不同,而与三绝碑的词韵完全相同。同一境地、同一词牌、同一韵脚,这决非偶然。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:万俟侣在苏仙岭也看到了三绝碑的旧刻,因为喜欢。所以和了韵。由此可以断定,在邹恭刻碑之前,郴州确有旧刻三绝碑存在。而现在邹恭所刻的三绝碑,只不过是旧刻三绝碑的翻版而已。 五、神秘的刻碑人 谁是旧刻“三绝碑”的镌刻者?萃集古籍中对三绝碑的零星记载,一个神秘的人物值得关注,他就是秦观的女婿――范温。 范温祖籍成都华阳,别名仲温,字元实,史书称其生卒年不详。他是北宋著名学者、龙图阁学士、人称“唐鉴先生”范祖禹的幼子,性好学识,耽于诗画,一生不护细行,结交甚广。尝师从黄庭坚学诗,后来成为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。他一贯重视诗歌的遣词炼字,主张“句中当无虚字”,尤为强调诗眼,提倡“以一字为工”,重在客观写实,重在主观情意的表达,认为学诗贵识,“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,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,直须具此眼目,方可入道”。两宋时期,文人以评论、修改他人诗词句字为时尚。范温也不例外。他对诗词特别是句字的精深研究,客观上促使他对秦词去“品头论足”、“吹毛求疵”。 范温于元�v后期与秦观之女结为秦晋。绍圣年间,秦观受继述之累、党籍之祸,革官去职,编管除名,一贬再贬,终因心力交瘁,于元符三年(公元1100)突然病逝。范温闻讯后,立即从梧州赶赴藤州料理后事,并与秦观之子秦湛一道,克服千难万险,千里迢迢扶榇北归。崇宁、政和年间,蔡京擅政,党锢未除,而他不惧政治高压,冒着受迫害的危险,公然宣称自己就是“山抹微云”之婿,说明他对乃翁秦观是非常崇敬的。苏轼评价秦观为“当今文人第一流”,黄庭坚也称秦观为“今世不复有之奇才”。因此,范温深知秦观诗词的历史价值。这从主观上造就了他与秦词的必然联系。 当然,仅凭以上理由,只能说范温具备了镌刻三绝碑的主客观条件,并不能肯定他就是刻碑者。那么,让我们再来看两段有趣的历史记载: 范温在《潜溪诗眼》一书中,记录了自己曾与黄庭坚一起探讨修改秦观《踏莎行》的情景:淮海小词云:“杜鹃声里斜阳暮。”公曰:“此词高绝。但既云斜阳,又云暮,则重出也。欲改斜阳为帘栊。”余曰:“既言孤馆闭春寒,似无帘栊。”公曰:“亭传虽未必有帘栊,有也无害。”余曰:“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。若曰帘栊,恐损初意。”先生曰:“极难得好字,当徐思之。”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尝重叠。这次探讨虽无结果,但至少说明范温有了修改《踏莎行》的动因。从情理上讲,他有进一步修改的可能。 又据《华阳县志》记载:范温常言“我不解士大夫不使人明目张胆,直道而行率。匿情作诡,正如王莽日假吊沽是。谁倡此?岂世美事耶?”又与人论时事,及开元天宝之末,叹曰:“天宝不过土崩瓦解而已,异乎今日鱼烂也。”他为什么要发这样的牢骚?这种牢骚与苏仙岭三绝碑之间有无逻辑上的联系?联想到三绝碑上秦词的修改之处,正好与范温、黄庭坚探讨的词句相吻合,而碑刻上的书法、题款又非米芾亲笔,其结论应予肯定。 六、三绝碑刻于北宋末年 若苏仙岭三绝碑确系范温所为,那他又是什么时候镌刻的呢?从三绝碑所刻“苏跋”的源流上看,它决不会早于释惠洪所著《冷斋夜话》的成书年代,即公元1113年。从三绝碑形制简陋、刀刻浅薄、似嫌匆忙上分析,它也不应该晚于宋钦宗靖康元年(公元1126年)。因为在这一年,金兵已大举入侵中原,国势垂危,蔡京等人祸国殃民的罪行昭然若揭,民意沸腾,以陈东为首的众多太学生跪于皇宫之前,联名上书要求朝廷诛杀蔡京等“六贼”。范温此时刻碑,大可“直道而行率”,完全不必“匿情作诡”了。据蔡京之子蔡绦所著《铁围山丛谈》记载:政和初,得为其(指范温)尽力,而朝廷因还其恩数,遂官温焉。温,实奇士也。综合以上分析,范温镌刻三绝碑的时间,当在宋徽宗政和四年(公元1114)至宣和七年(公元1125)之间。而以他入仕之后,著名诗人阮阅任郴州知军的宣和年间(1123-1125)的可能性最大。这样,三绝碑的成碑时间,就比现在一般认为的咸淳二年(公元1266)提前了140年左右,朝代也从南宋推进到了北宋。 或许有人要问:既然《淮海集》能流芳后世,为何三绝碑就不见史籍中有明确记载?笔者认为,这正是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所造成的特殊历史现象。范温深知秦词的历史价值,特别是这首千古高绝的《踏莎行》,既以其精妙的文字、深遽的内涵将秦词推向了新的高峰,又不可避免地给“望风承旨者”授以口实,从而加剧了秦观的人生悲剧。范温是奇士,他以碑刻这种形式记录《踏莎行》,期望它与岩石一样同传不朽,在刻碑之际,他将经自己深思熟虑后修改了的《踏莎行》刻了上去,并不是不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,而是囿于当时的政治形势。当年衡阳郡守孔毅甫,就因在郡衙招待了秦观,对秦观的处境表示同情,结果在秦观走后,就被当权者迫害致死,当时士大夫不允许他“直道而行率”,迫使他只能“匿情作诡”,这于范温也是无可奈何。其后,北宋王朝日趋腐败,金兵频繁进犯,及至靖康之乱,徽、钦二帝北虏,康王泥马渡江,国事异常险恶,百姓颠沛流离,社会处于极度动荡之中。范温在此性命攸关之际,只能全力自保,无暇他求。据元人韦居安所作《梅�诗话》记载:靖康间,有女子为金人所掠,自称秦学士女,在道中题诗云:“眼前虽有归乡路,马上曾无放我情。”读之者凄然。若该女子即是范温之妻,则这乱世之秋对范温的致命打击可见一斑。有历史资料记载,范温本人躲过了这场人生劫难。南宋建炎三年(公元1129),他还曾为友人写万竹图。此画卷收录于《四库艺术丛书》,可惜不得一见,否则将为破解苏仙岭三碑的千古之谜提供最详尽有力的证据。建炎四年,朝廷为元�v党人彻底平反,秦观追赠直龙图阁。照理,此时范温完全可以“直道而率行”了,可惜他的行迹却突然神秘的消失了。《华阳县志》称他“后得寒疾。不数日卒。”以此推测,范温病逝之时应在公元1129年和公元1130年的冬春之际。正是范温这种悲壮奇特的人生经历,造就了苏仙岭三绝碑扑朔迷离的历史状况。 郴州苏仙岭三绝碑,深藏着历史的诡谲风云,它既反映了北宋年间那场旷日持久、残酷无情、充满血腥的政治斗争,又反映了秦观身陷罹难、心志不移的文人固有的倔强性格,还反映了苏东坡、米芾以及黄庭坚等人与秦观之间相互敬重、心心相印的深情厚意,更反映了以范温为代表的有识之士不畏强权、殚精竭虑保护文化瑰宝的可贵精神。三绝碑不愧是历史赠送给古城郴州的一块无价之宝。